想 念 母 亲

李昌林

梦里，我不止一次地看到母亲站在村口那棵老榆树下，不时用手擦擦那双浑浊的眼睛，远望路上的行人……

梦里，我也不止一次地含泪哽咽地问：母亲呀，你是在盼你的儿子归来吗？

小时侯，我从未离开过母亲半步。直至前些年，也还能够不时和母亲相聚在一起，在平平稳稳的日子中，母亲的一切，也就平平淡淡地从我的眼前流去。虽然也时时能够体味到母爱的温馨，但却极少意识到自己对母亲究竟有怎样的一种情愫，以及把它紧紧地同思念联系起来，更不能很清晰地想起关于母亲的一些事来。而今，我已是成年人了，来这异地求学仅半年之久，谁知时时占据我的心灵的，却恰恰是对母亲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怀。

我才知道我竟是如此深沉而强烈地思念着母亲！这种思念，也就使我时时想起自己与母亲之间的一些往事来。而且每每展现那些清晰的情景。

那是十年前我上初中的时候。离家五里之远，有一所学校——盐泥中学。路，倒不很远，却曲曲折折，坎坎坷坷，行走总是不便。每天清晨，这条路上总会看到三三两两背着书包急急赶路的孩子。学校虽然地处偏僻的山村，但它几乎和城里的正规学校一样，突出的特点是纪律抓得很严。学生们倘要保证不迟到，不受学校的纪律处罚，就得起个大早。

随着季节的变化，早晨这个时间的迟早，对于当时的乡下人来说，就只能靠感觉来判断了。尤其是冬天，时间最不好把握。孩子们天不大亮就得起身上学去，老人们便一夜警醒着，总怕误了时辰。有时，老人一瞧窗外的月光，慌忙催孩子起了床，等收拾完了就要出发时，却才传来了第一声鸡鸣——尚早呢。这种事是常有的。

我在当时还算条件好的一个。父亲在哪儿买来了一只旧闹钟，安放在他和母亲、小妹住的堂屋里。铃声每天清晨丁零零一响，母亲总是第一个被吵醒，接着厨房里便响起了锅碗瓢盆交响乐，还有那 “吧嗒、吧嗒”拉风箱的咏叹调。等我迷迷糊糊听有声音唤我时，一睁眼，我的小屋里就洒满了小油灯的黄光，母亲站在我的枕边，手里端着一碗饭正冒着热气。这时她总要骂几句：“还不起来呀，当学生这么着还行？看谁家娃娃像你，快起来！”一听别家“娃娃”，我不服了，一骨碌爬起来。也不问啥饭，狼吞虎咽一扒拉，背起书包就跑。出门一看，黑呼呼的有几个“娃娃”已经等我了——这几个被公鸡叫醒的“娃娃”总是比我还早，我们就乐呵呵地去学校了。

迟到的事是不常有的，可也不是绝对没有。

记得还是一个冬天的早晨，母亲照例在催我起床，我睁开眼，探探头，借着灯光我见母亲穿着件厚厚的绵袄还冷得瑟瑟发抖，嘴里呼出的热气变成一团白雾。被母亲搁在桌子上的饭碗，里面也冒着丝丝白气，似乎这白气也要一下子结冰了。门缝灌进一丝冷风，直往我的被窝里钻。我没有立刻起床的勇气了。用被子紧包了头，任母亲怎样地催喊，也死活不应一声，硬是迷糊了过去。最后，还是母亲揪着耳朵把我从被窝里拉出来。一看钟表，糟了，今天要迟到了。我一边埋怨着母亲，一边吃了两口饭，无心再吃，抓起书包就飞奔出去了。几个小伙伴早已无影无踪。这天，我挨了老师一顿狠批。

傍晚散学回家，我心想，今天的遭遇，要给母亲说得严重些。就随口给她说，老师如何如何处罚我，还怎么把我推出了教室……母亲听了，很是生气，先是数落了我几句，接着又自责了一番，说好第二天一定早起。

第二天早晨，隐约听到咚咚噌噌的响声从厨房传来，我赶忙起床，一看天色，已经白晃晃的，就要大亮了，母亲怎么还没有做好饭呢？我不由得来了气，就两三步跑进厨房，冲着母亲的背影叫起来：

“妈！你看看，我今儿又要迟到了！”

母亲没回脸，仍旧在案前噌噌噌地切着什么。

我又说了句：“唉，真是倒霉死了！”

我这一说，母亲停住了动作，身子微微有些抖动，她跺着脚说：“小祖宗，跟得上！你千‘倒霉’万‘倒霉’的，嚷着好听呀？”

“还说跟得上呢，都……”

母亲气愤地打断了我：“吵吵吵！吵顶个啥？你这就吃，吃了就走！”说着，一面极快地切起来。

我还想说什么，但我突然看见母亲的身子猛地一哆嗦，随着嘴里“唏嘘”一声。

“咋了？”我赶忙问。

母亲把左手抬起，停在眼前一动不动。

我凑了过去：啊，血！从母亲的手指尖流出了殷红的血！

分明是刚才被菜刀切了，食指尖被切去了一整块，鲜血直流。我来不及多想，说了句：“快！包扎一下！”跑出厨房想找点什么。

母亲说：“你过来！”她举着左手，右手在身上的几个衣袋里一阵摸索，终于掏出几绺破布条子，递给我说：“先给我缠上，饭就好，我做完再包手。”

我接了布条，给母亲受伤的手指缠包。这时，母亲的手捧在我的手中，我感到一种温热，但同时又感到母亲的手竟是那么粗糙！我猛然想起村口那棵老榆树，那树皮，不就是这么粗糙吗？

心中一阵掏心挖肺的难受，泪水很快从我的眼眶涌了出来。母亲呀！你的手，在我幼时的记忆中是怎样的一双手呢？在你用这双手抚摸我的脸蛋逗着我玩的时候；在你用这双手塞我一块馍哄我不哭的时候；在你用这双手于寒冷的季节里给我穿上新棉袄的时候……你的手，并不是这样粗糙的呀！

在这许多年中，我一天天长大了，但我竟没有一次发现辛劳的岁月已使我的母亲一天天走向衰老！不是么，你的额头已经爬满了深深的皱纹；你的两鬓已经斑斑发白；你的脚步已经开始变得蹒跚……这时，我想起哥哥们说过你的过去，是怎样地把东山的日头背向西山，是怎样地从辛劳走向辛劳，大半辈子就在辛劳中度过，而现在，已经步入老境的你，不但没有丝毫改变你的苦辛，反而更加艰难了……

泪眼朦胧中，我看到母亲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浑浊的眼睛，带着一种慈爱的光芒，静静地望着我的脸。我竟不知道是怎样给母亲缠好了手指。母亲看我流泪了，缓缓地对我说：“看你，光知道瞎吵，妈有病了你也看不出来。昨晚我浑身发烧，头疼，今早我惦记着给你做饭呢，才挣扎着起来的。唉，你啊……”我这才注意到母亲说话时鼻子塞塞的（不通气），声音沙哑，呼吸也是那么吃力，身体不时地打着颤。

我含着泪说：“妈，你咋不早说？我给你买药去？”

母亲说：“不买，家里有，吃了就好了”。说完她又急急地做起饭来。原来，母亲今天特意给我做了一顿“丰盛”的饭呢：先烙了油煎饼，然后再烧了菜汤。她想让我——她的儿子美美地吃上这一顿，好弥补昨天给我的亏欠。可我……唉，这个太不象话的儿子哟！

手捧着母亲塞给我的煎饼，我却怎么也吃不下去了。煎饼的温热，分明是母亲那被菜刀切伤的手的温热！我的手颤抖着，煎饼怎么也送不到嘴里，我的眼泪似乎落到了煎饼上，却又顺着我的指缝流了出来……

在母亲的注视下，我勉强咬了两口煎饼，喝了半碗菜汤。最后我还是放下了。母亲看我不吃了，就用废报纸包了一些煎饼，塞到我的手里说：“带到学校去吃吧，快去！”我顺从地接过煎饼纸包，背起书包走出家门。母亲跟出来，站在门口，一直看着我远去……

十年过去了，儿女们都已长大成人。有几个已成家立业了。看我们的日子大都过得爽心，她老人家心情愉快多了。但是操劳大半生的习惯，使得她老人家仍是时时劳作，时时忧心（她一共七个儿女。现在能经常在身边的就只有五哥，他早早读完初中，在家种田）。闲暇中，母亲和父亲在一起一个永无休止的话题，便是对外地学习或工作的几个儿女的惦念。

许多时候，母亲独自一人来到村口那棵老榆树下，静静地望着远处，希望看到儿女们有谁突然归来……

我，这个当年顽皮任性的她的小儿子，远离她也有好一些时日了，母亲一定又站在村口，手扶着老榆树，用手擦擦那浑浊的双眼，努力地望着远处路上的行人吧？

1991年11月 于银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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